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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師師徒倆開始打包東西了。他們去藥鋪抓了瓷師好幾天份的藥,多買了好幾件衣物,甚至還進城去雇了輛車。
少年當初還慌亂的扯著他的袖子直問著師父要去江西做什麼,直到瓷師捲起手上的書敲敲笨徒弟的額頭告訴他,他會帶著徒弟一起回鄉去,少年這才訥訥的放開師父的袖子,卻忍不住綻開大大的傻氣笑容。
達達馬蹄聲有著掀起雨後泥地黏稠的聲音,少年興奮的靠在門邊朝外探頭探腦,瓷師閉目養神,但是不用張眼也能知道自家學徒又跑去找車伕聊天了。
他偷偷的漾起了淺淺的微笑。
蕭蕭馬鳴和車伕哼著五音不全的小調伴著少年的話聲成了旅途中的插曲。

瓷師甩去袖上的水滴,抬臉看著已有將近廿年沒有回來的故鄉大門。
屋簷邊仍滴著方才雷陣雨留下的雨滴,瓷師懷念的環顧四周。少年急急忙忙的跑了過來,瓷師領著他走了進去。
不如他所料,先是鎮裡遊戲的兒童愣了一下,接下來有幾個大膽的留了下來找他攀談,而另外那些孩子們全跑去找大人了。
瓷師知道自己的特徵很不明顯,再加上徒弟是在出走之後才收的,他毫不意外的看到一整群居民們拿柴刀的拿柴刀,抓鋤頭的抓鋤頭,轟轟烈烈的衝了出來。
等到看見是瓷師之後,其中較年長、認識他的人微微睜大了眼睛。
那種心照不宣的沉默沒有持續很久,只到年老的老師傅們走出來為止。
最年長的老師傅同時也是瓷師的師父。老人仔細看了看他,轉身面向鎮民們宣布:他的徒弟-在將近二十年前銷聲匿跡的前任天子御用瓷師-回來了。
有一個站在老師傅身邊的藍衣年輕女人走了出來,輕輕打了瓷師的肩膀一拳,然後狠狠抱住他。
歡迎回來是少年勉強聽到的四個字。
接下來的歡迎熱烈得讓少年見到了他的師父少見的措手不及。
他笑了,但是在不久後被一大群孩子和年輕學徒團團包圍,東問西問著在前任御用瓷師手下學習是何種感覺?御用瓷師嚴格嗎?少年甚至還聽到有個少女問他瓷師娶妻了沒?
不遠處的瓷師好不容易喘了口氣,轉頭看見自家徒兒像自己一般被人群圍住,不禁啞然失笑。
回來了啊,他心想。

那個藍衣的年輕女人是瓷師的師妹,是個瓷匠。她當年在測試中以幾分之差輸給了瓷師,差一點就成了第一個女性瓷師。儘管如此,她仍全心的仰慕著瓷師,把他當作自己的親生哥哥。當年瓷師無聲無息的離開時,她是最傷心的。
而那隻由故里放出的信鴿腳上的信,也是出自於女瓷匠之手。
她站在瓷師面前問他,他知道為什麼把他叫回來嗎?
瓷師默默的點了點頭。這指可能是一件事-測試。
測試應該是每十五年舉辦一次的,但是為了出走的他,硬生生拖到十九年-拖到女瓷匠聯絡上他,把他叫了回來才重啟測試。
而這次,連他的徒弟,那個完全沒有和其他瓷師、瓷匠們的學徒競爭、接觸過的少年,都要加入測試。
他沉沉嘆了一口氣,被矮了他幾分的師妹戳戳眉頭-就像十幾年前,那個師兄還未出走,而那個師妹也還未如廝成熟的時候,當她想不清事情或他畫不出花紋時,他們總會對彼此做的一樣。
瓷師笑了,和瓷匠一樣。
稍晚,瓷師走進自己之前住的舊房子裡,看著自家學徒忙碌的東掃掃、西清清,忙著把自己師父接近廢棄的屋子清理乾淨,身旁還跟了一個來幫忙的少女。
那個明顯做了比較多事的少女一轉身看到瓷師便精神滿滿的喊師叔,和他記憶裡的女瓷匠像得出奇-學徒果然會像師父嗎?他暗想。
少女環顧四周,覺得整理得差不多了,便神采奕奕的向他們師徒倆道別,蹦蹦跳跳的跑向女瓷師的住所方向了。
瓷師轉身後在椅子旁發現了一堆看起來有點眼熟的碎片,似乎是蠻大的瓷器,上面是白底青花,而且是牡丹花紋……
難怪是少女負責整裡啊,他拎著一片碎片向著他的徒弟揚起右邊的眉毛。
少年把頭低了下去。

很快的,鎮上迎來了測試的那一天。
每一個還未通過測試的學徒全都到了鎮中央的廣場,滿滿的桌子上堆滿了原料。
老師傅環顧四周,蒼勁的嗓音緩緩的說出第一道題:淘煉胎土。
少年看見了四周有不少學徒慌了手腳,他凜凜心神,仔細回想:師父在每一次動手洗煉胎土前都是怎麼告誡自己的?
一個燒瓷的人要燒出最好的瓷,那麼他的瓷土最好要親自來洗煉。從一開始就習慣它的手感、彈性,才能用它燒出好瓷。
少年開始了步驟。
遠在坐於專屬於歷代瓷師座位區域的瓷師滿意的點了點頭,轉頭向身邊站著的師妹驕傲的笑了笑。
女瓷匠不滿的用鼻子哼了口氣,抬起下頷比了比不輸給少年的小徒弟。少女正專注的淘洗著胎土,手法純熟,甚至不輸給專業的瓷匠。
遠在試場中的徒弟們當然不知道師父們已經為了他們的問題吵起來了。
很快的,在巳時前第一輪的測試就結束了,成功的刷掉了一大批人。
接下來的第二輪測試內容是上釉。
隨機抽出的瓷師、瓷匠們為學徒們塑出各式各樣奇形怪狀的瓷器,擺到少年面前的是一個彎曲如蛇的花瓶。
而且還像盤起的蛇。少年思考了一會兒,決定採用浸釉法。
另一邊的少女接到的卻明顯簡單的多-他拿到的試題甚至只是體積比較大的花瓶罷了。
她疑惑的抬頭,卻看到看台最上方的老師傅點了點頭要她繼續測試內容。
她抱著不解的心情繼續手上上釉的動作。
另一側,看台上的瓷師一看心就涼了。
他認得這種手法。他不是第一個出走的瓷師,但是老師傅們全都希望他是最後一個。
他們要利用少年,藉著讓他成為瓷師後,盡他們所能的貶低他以徹底摧毀自己的信心,再給少年一連串的刺激,讓他的自信全部在一夕之間全部崩盤,使他再也無法信任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他暗暗咬牙,看向他的師父。看台上的老師傅和他的視線對上了,而瓷師甚至看到老師傅帶著冷漠輕蔑的笑容。
居然連自己的得意門生都不要了嗎?瓷師有些絕望,看向他的徒兒。只剩下一個辦法可以保全他了。
他知道少年一直都想要他的認同。
原諒為師吧……

最後是即興創作,少女開心的開始左揉揉右拍拍,很快便塑出一尊威風凜凜的虎型大瓷,但是另一邊的少年卻陷入了瓶頸。
瓷師只教過他如何複製、如何燒瓷,卻沒告訴他如何製出擁有自己風格的瓷具。
眼看時間就快到了,少年被逼急了,只好憑著模糊的印象開始塑型。
噹!老師傅重重敲響大鐘,時間到了。
評審一一叫名,被叫到的學徒各自抱著自己的作品爬上臨時搭起的台子。
叫到少女時,她抱著栩栩如生、張牙舞爪卻又不失俏皮可愛的瓷虎站上台,硬生生比旁邊的受試者還矮了半個頭。
然後,叫到少年了。
少年的作品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是一個幾乎和始齔之年的兒童一般高的大型花瓶,在瓶口和瓶頸之間的留白襯出瓶身的深青巨龍威嚴的魄力;瓶頸和瓶身的交界仔細的繪上雲肩,與龍爪下的天藍祥雲是相似卻又相反的華麗。
只有瓷師認出,那是多年前,他第一次見到少年時,因為濕氣太重而毀了的失敗品。
評審們開始交頭接耳,老師傅清清喉嚨。
評分開始了。
每一個師傅都展現出了他們護短的一面-沒有一個師父沒有給自己的徒弟滿分的。但是無可否認的,少女的作品是絕佳的,幾乎所有的師傅都給了高分。而少年的作品也是,倍受讚揚,但是唯有瓷師只給了他及格邊緣的分數。
少女繼承了女瓷匠的願望,成為了史上第一個女性的瓷師,明年便要代表整個鎮燒瓷進貢給天子。
而只差了一點點就成為瓷師的少年只能接下了瓷匠的名字,他看見了瓷師默默的轉身離去,沒有回頭。

「師父,為什麼不要認同我?」少年問背對著他默默把行囊放上車準備回江南的瓷師:「為什麼不願意給我滿分?其他的師傅都給了他們的徒弟滿分,師父,為什麼?」
瓷師的背影頓了頓:「孩子,你知道嗎?我當年出走的原因,是因為我懂了,懂了『匠』和『師』的差別。
「當年的我和你很像,非常像,尤其是那手複製的功夫。我憑著這個奪得了瓷師的位置,鎮裡的人幾乎把我捧上了天,說我是最好的師傅。
「但是當我跟著車隊進了京,我才發現,我根本不是『師』。
「我只是隻井底之蛙,只是個『匠』罷了。」
瓷師轉身看著少年:「一直到我出走,到了江南之後,我才學會了『師』的本領,在這裡是無法成為『師』的。」
「那師父,『匠』和『師』的差別,是什麼?」
「他們的本質幾乎一樣,精湛的工藝和無懈可擊的技法。但是前者之所以無法成為後者,是因為『師』有一個特點是『匠』永遠學不來的。」瓷師的眼底有很濃很濃的疲憊。
「是什麼?」
「『獨特』。」
少年懂了。
他翻身騎上了少女-現在要改稱為瓷師大人了-給他的馬,背著輕便的行囊往北方去了。
瓷師嘆了一口很深很深的氣。
「有些事,沒有親自經歷過,是不會懂的。」
對不起,為師太自私了。

瓷匠漫無目的的四處漫遊著,居然就這麼到了西安城郊。
他遇到了一個年輕的鐵匠,身邊帶著一個小學徒。
不知道為什麼,他想起了好幾年前的自己和他的師父。
他留了下來。
鐵匠有著爽朗的笑容和衝動的個性,漸漸融開了瓷匠的心牆。瓷匠慢慢的也露出了微笑,也開始燒了許多小玩意給小學徒。
但是在某天,鐵匠和瓷匠遇到了來洗劫的匪徒,鐵匠突然抓住小學徒的手,往掌心深深一劃。
小學徒痛得放聲大喊,鐵匠的手卻如他敲打出的作品般穩固,扯下手上的繃帶幫孩子粗略的止血包紮後便放開了手。
小學徒嗚咽著跑了出去,瓷匠不可置信的看著鐵匠。
「為什麼?你也知道鐵匠最重要的就是手了,為什麼這麼做?」
「這一批強盜很可怕,除了幫他們打鐵的鐵匠之外他們不會留活口。而且一個村子,他們只會留一個,和手上的鐵匠比較之後把差的那個殺掉。那孩子可以以手受傷要等它康復為藉口,至少可以拖一點時間。你的馬在後門那裡,快走。」
「那你怎麼辦?」
鐵匠笑了,還是那個爽朗的笑容:「我們當師父的,可是很自私的喔。」
瓷匠突然想起了他的師傅。
「我們當師父的一切,就只有徒弟而已喲。」
瓷匠咬緊牙關,轉身離開鐵匠的小屋,策馬狂奔。他仍能依稀聽見從血淋淋的小村落那裡傳來了稚嫩童聲悲切呼喊師父的聲音,他知道他再也看不到那個用自己的方法疼愛小學徒的朋友。
瓷匠突然知道了他接下來要去哪裡。
他接下來要回哪裡了。

瓷師在回到江南後一如以往,照常燒瓷、畫瓷,但是在傍晚時,他總是會爬到村莊盡頭的小山丘上,從夕陽西斜一直等到玉兔爬上天空。
村裡人似乎知道他在等什麼,只能無奈的笑笑。
瓷師每一天都去等,就算他的病越來越嚴重,咳到他直不起腰、咳都咳出了血,他還是執拗的天天等。
他沒有白等,他看見遠處有一匹奔馳的白馬,身上有著藍色的斑,背上的那個瓷匠他不會不認識。
但是,太遲了。
在瓷匠翻身下馬奔向瓷師時,丘上那向來傲骨嶙峋的身影卻猝然倒下了。

瓷師的病已入膏肓,救不回來了。
病榻前,印堂早已發黑的瓷師虛弱的伸手拍拍瓷匠的頭:「知道嗎……笨徒弟?」
他的腦海浮現過去的點點滴滴。初遇時在雨中的絕望眼神;笨拙的拿著他的墨塊調水,結果桌子週圍無一倖免的不好意思;第一次塑瓷,結果毀了瓷胎八次的呆愣;第一次落款,成為瓷匠時的傻笑……太多太多的回憶了,太多太多的幸福了。
「嗯,師父?」
「早在……那時候,你就……已經是……瓷師了。」瓷師笑了。「從你為我完成……當初的瓷時,你就是了……」
你想要的認同,我早就給了。
瓷師上揚雙唇的翕動微不可見,擺放在瓷匠頭上的手滑落。
「師父,不要睡啊,師父,醒醒,師父,師父……」
滿室只剩下瓷匠慌亂無措還帶了點泣音的聲音飄盪,失去了聽眾。
『歡迎回來啊,笨瓷師。』

在一個再普通也不過的淅瀝夏日午後,瓷師打著一把陳舊紙傘,踏上從市集回家的路。
但在他準備走上江南常有的曲折小橋時,他看見了在剛上新漆的紅色橋柱旁倚著一個灰頭土臉的小男孩。
男孩很安靜,衣著破爛,就只是默默的淋著,也不找地方躲雨。
瓷師也沒有多說什麼,只默默的走了過去,把褪了色的傘從自己的頭頂移開。
突然感覺不到雨點打在頭上,男孩抬起了頭。已被午後陣雨淋得上身溼透的瓷師見狀,把傘塞進男孩手裡。瓷師又頓了頓,掏掏口袋,把剛才賣瓷器得來、微薄的錢分了一半給男孩,轉身走了。
「你……是誰?」
瓷師的背影頓了頓,嘴角勾起了小弧。
「只是一個,燒瓷的人罷了。」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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