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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再普通也不過的淅瀝夏日午後,瓷師打著一把嶄新紙傘,踏上從市集回家的路。
但在他準備走上江南常有的曲折小橋時,他看見了在斑駁褪色的紅色橋柱旁蹲著一個灰頭土臉的小男孩。
男孩很安靜,沒有撐傘,就只是默默的淋著,也不找地方躲雨。
瓷師也沒有多說什麼,只默默的走了過去,把茶褐色的傘從自己的頭頂移開。
突然感覺不到雨點打在頭上,男孩抬起了頭。已被滂沱大雨淋得半身溼透的瓷師見狀,把傘塞進男孩手裡。瓷師又頓了頓,掏掏口袋,把剛才賣瓷器得來、微薄的錢分了一半給男孩,轉身走了。
但那個略顯孱弱的青灰色背影,卻從此成為男孩眼中最崇敬的瀟灑身姿。

是夜,仍下著傾盆大雨,男孩打著瓷師的傘,站在不時傳出咳嗽聲的小草廬門口,手停在有些粗製濫造的門前敲不下去。
他向城裡的人打聽了瓷師的消息,得知他是個體虛的瓷師,在青花瓷的工藝上無出其右。為了還傘,他跑到瓷師家門口,手卻無論如何都敲不下去。
門咿呀一聲打開了,男孩仰頭看見瓷師有些呆愣的臉。過了半晌,瓷師才舉起手咳著把男孩邀進屋裡。
瓷師轉身走到廚房幫男孩找些食物充飢,放著他好奇的看著塞滿整座小草蘆、擺到連架子都放不下而只能放到地上的瓷。各式各樣的花樣琳瑯滿目,桌上的碗底錦鯉青色的斑紋溫潤如水、櫃子旁邊花瓶瓶身上的竹紋剛直如君子氣節、架子上臉那一般大的盤子中山茶花綻放得燦爛……
但,吸引住他的目光的,是瓷師工作桌上那個幾乎和他一般高、未完成的大型花瓶。
瓶口和瓶頸巧妙的留白,襯出瓶身那條未完成的龍威風凜凜的魄力;瓶頸和瓶身的交界被飾上一圈雲肩,和龍爪下的祥雲卻是截然不同的精巧。
很厲害。太厲害了。即使只是半成品,卻已經透露出滿滿的威嚴魄力。
男孩情不自禁的伸出了手,一點一點的緩緩靠近。
「別碰。會糊。」瓷師頭也不抬,終於找出了一個略微發硬的饅頭,遞給男孩。男孩急忙抽手,接過饅頭就狼吞虎嚥了起來。瓷師看了看他,坐回花瓶前執筆仔細勾勒出龍鱗。他的一筆一畫都充滿了氣勁,瓷師渾然不似先前孱弱的人,眼神訴說著滿滿的專注與信心。他不像一般的瓷師,那副神色不像是任何一般的瓷師能擁有的。
但是他突然劇烈的咳了起來,甚至咳得直不起腰來。
男孩急忙向前幫著拍背遞水,瓷師瞥了他一眼,接過水,喃喃說了句話。
男孩聽了欣喜若狂,忙跪了下來喊了聲師父。
瓷師只有一笑付之。
啊,算了,也該收個徒弟了吧。

瓷師只給了男孩一些簡單的工作,整理瓷器、把瓷器拿到市集賣掉、打掃倉庫……等工作。
男孩很聽話,但是他不想要只做這些簡單的工作。他想要像師父一般,他想要繪出那些青花,想要像瓷師般讓如晴空般的天青色在他筆下綻放美好圖紋。
男孩隨手從種在草廬後的青竹上折下一枝分枝,在地上笨拙的畫出了一條歪歪扭扭的龍。他瞪著地上蛇不像蛇、蟲不像蟲的醜東西,半晌嘆了口氣,伸腳把圖案抹去。
乖乖的去練畫工吧,他想。
另一邊,瓷師覺得他的學徒最近怪怪的。
例如:今天的午餐。
他放下畫筆,把頭探出窗外,屋簷因為剛停的雨而仍有些溼漉漉的,拂面的晚風帶著清涼。
嗯,笨徒弟到底什麼時候才要把午餐從村頭的市集買回來?
瓷師嘆了口氣,回到屋內重新執筆,深吸口氣定下心神,仔細描摹龍鱗。
算了,拿午餐當晚餐也可以吧。
望另一方看,男孩慌亂的奔跑,懷裡的麻袋被雨水濡濕些許,他急忙跳過橫在路中央的倒樹,奔向村郊的草蘆。
買完午飯後,在村尾的雜貨店選紙、選筆花了太多時間,意識到時間時已是滿天紅雲。
他慌慌張張的衝向小木門,但在他的手碰到門之前,門卻被打開了。他巍巍顫顫的抬起頭,對上了瓷師的視線。而瓷師看了他一眼,無奈的吁出一口氣,轉身回到草廬中。
男孩瞄到瓷師順手把一把傘放入傘桶,連忙跟著師父走進屋內。
呼,好險。本來以為會被師父用畫筆打的說。

男孩溜進瓷師的工作室,偷偷伸手打算把墨條拿走。
快、狠、準,他迅速的抓到了目標物,偷偷摸摸的溜出工作室,然後跑進瓷師給他的小房間。
玄關中,剛出門採購顏料回來的瓷師默默翻了翻手上的袋子,確認手邊真的沒有墨條存貨可用後,轉身提起雨傘,又走出了草廬。
男孩翻來覆去的研究著不到他半根拇指大的小墨條,努力回想師父在畫瓷前是怎麼弄顏料的。加水?磨碎?還是直接用?
男孩的猶豫沒有太久,他翻出鈍鈍的小鐵片把墨條切下了一些,扔進水裡,使勁攪拌。很快的,水變黑了。男孩滿意的拿起筆,沾了沾黑水,用抓木棍的方法提起筆時黑水仍一滴一滴的落下,男孩不滿的甩了甩筆。
於是他桌上的紙張和白色的牆就布滿了斑斑點點的灰黑墨水痕跡。
糟了。男孩急忙伸手去擦,卻只是越擦越髒,連手掌都髒了。
再次回來的瓷師默默幫男孩把他忘了關上的門關好。
另一個下午,瓷師撿到了一張布滿灰色點點的紙張,上頭充滿了看似是文字但毫無意義的歪扭符號。
他看了看房間中苦惱的抓著髮的男孩。
送他去塾裡念書好了,瓷師心想,順手撿起了地上的紙張收好。
但當他翻到被肆意塗鴉的背面時,他被震懾住了。
精緻的圖案、粗細拿捏得宜的線條、環繞成圈的形狀,這簡直就是他放在架上的那一個作品的花紋完美的被複製下來。
於是他敲敲男孩的門,只說了短短五字。
想學燒瓷嗎?

男孩跟著瓷師淘洗著手中的胎土,瀝出的水越來越乾淨,最後男孩興致勃勃的看著手中幾近純白的瓷土。
瓷師把它放上工作桌,開始為它塑形。
男孩立刻依樣畫葫蘆。
輕、穩、緩、專注、小心。瓷師很快便塑出他所想要的形狀,一邊潤飾著碗的雛形一邊轉頭看看徒弟的成果。
……哦,該說不意外嗎?
塑形塑得太快的男孩呆呆的看著手中和主體分家的瓷土,瓷師扶著額頭接過瓷土,努力的把兩團白色拼回去,還不能有太明顯的拼接痕跡。
當天,瓷師總共救了七次分家的瓷胎。

執筆,瓷師仔細描摹著竹葉,濃藍漸漸轉為淡青。
學著他畫竹的少年有些笨拙,但漸漸掌握了訣竅的他已能完美複製瓷師的每一筆。
勾起最後一筆,瓷師吁出一口氣,把筆放下。安靜的徒弟見狀也要把筆放下的時候,瓷師伸手阻止了他,把面前的的杯子雛形推向他。
少年興奮了起來,用有些顫抖的手沾了沾鈷料,深呼吸後提筆。
已經在瓷師手下學習快要四年了,少年被瓷師發現他在瓷這方面的天分高的嚇人,短短幾年間就已經掌握了燒瓷的訣竅,畫瓷也能幾乎完美的把他所有一筆一畫複製下來。只要瓷師製出一個範本,少年就能燒出另外一整批幾乎找不出不同的瓷。
連同一個瓷師都不保證能燒出兩個完全相同的作品,但對這個少年來說不過是易如反掌的一件事。
少年跟著瓷師念出的話一個字一個字的用最工整的字跡寫下祝福的文字,這是自從瓷師開始教他燒瓷以來,第一次讓他落款。
瓷師的聲音在雨中聽來有些朦朧,但少年仍然聽得入神,手上的工作不自覺已到了上釉這個步驟。
師父肯定他了。
師父說,他已經可以被稱為瓷匠了。

自從把瓷鋪交給了少年,瓷師就有了更多的時間可以創作。
少年每天都以身為瓷匠而自豪,他接下了各式各樣的委託:住在河邊的漁家周姑娘要出嫁,少年燒了一組茶具送了過去;村尾酒樓的李老闆被人鬧場,整櫃酒碗全被打破,少年不眠不休的又製了一批送過去;街頭的流浪琴師隨身的陶碗破了,少年為他做了另一個瓷製的……
村裡人笑說少年把瓷師的一輩子全學下來了,技術、態度,唯獨那一種謙遜中帶些距離感的語氣學不來。
拎著竹籃的瓷師也只是無奈笑了笑,接過肉販遞過來的半隻雞,拍拍好奇的在雞籠前擠眉弄眼、搖頭晃腦逗弄家禽的少年的腦袋,起身走了。
少年急忙向他們鞠了個躬,轉身追上特意放慢等他的師父,師徒倆緩緩的走回家。
瓷師隨意束起的髮順著步伐搖啊搖,少年接過師父手中的竹籃,搖搖晃晃、蹦蹦跳跳。
不知不覺中,雨停了。

從江西那裡捎信來了。
少年一手抓著剛完成的練習作品,一手捧著肥肥乖乖白白、背上還有片藍斑的信鴿愉快地跑去找師父,瓷師拍拍他的頭,展開信鴿帶來的消息。
是從南方傳來的,瓷師苦笑了兩聲。該來的總是會來的啊。
他隨手提起畫瓷畫到一半的筆,翻過紙在背面潦草的塗下三個青色的字,綁回鴿子腳上後,把牠提起往窗外一丟。
那三個字的字體雖然潦草,但仍能辨識出是『知道了』。
他轉身,看了看擺出無辜眼神的少年,把另外一團更大團的瓷土重重丟到工作桌上,對著少年露出了敷衍的笑容,指指牆角的四尺高牡丹半身花瓶。
少年哀嚎了起來。

瓷匠之名,是要通過檢定的。
瓷師並非本地人,他來自長江西邊的地方,在南方學來了一手燒瓷畫瓷的好技術,在燒瓷者的測試中脫穎而出,從此背負了『瓷師』的名號,代表整個南方燒製進貢給天子的青花瓷。
但是在某一年進貢,瓷師決定不顧鎮上的老師傅們的話,跟著進貢的車隊一起進京。他想走出這座小鎮,他要用自己的步伐丈量這一方天地。
但是他發現,他的世界在一瞬間崩毀了。
他原本的、由歷任老師傅為他構築的世界,已經在他進入京城的一瞬間被一連串的孤陋寡聞摧毀,崩裂成沙。
那一年他在驚憤交加之下病得很重,似乎種下了病根,沒有辦法治癒。
他再也沒有回去,在江南隨意找了個小村落足,捨去了瓷師的名字,用了『一個普通燒瓷人』的身分待了下去。
他再也不是御用的瓷師,只是個沒沒無聞的體虛燒瓷師傅而已。
直到從故里,老師傅們專有的傳訊信鴿飛越了江南的綿綿細雨,停在了他學徒的窗前。
他不知道那隻信鴿是怎麼找到他的,他也不知道傳來的書信字裡行間為什麼對他的一舉一動都如廝了解,他只知道:他如果不做出他們想要的回覆,他和他的傻學徒都會完蛋。
那是他當初對他的故鄉立下的誓言,現在該是他履行它的時候。
他曾是全南方最好的瓷師,而他卻一聲不吭的離開了。
他欠了故鄉一個絕佳的瓷師,是該還它另外一個絕佳的了。
他知道他這一脈燒瓷人的傳統-他的師傅早就告訴過他了:師父欠下的,由徒弟還。
他現在只能盡力的把畢生所學教給他的傻徒弟,他轉頭看著他的學徒傳神的複製出他所指定的花瓶。
差了一點點。
還差了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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